人生

在一个“人生漫谈”的专栏中 首先谈一谈人生 似乎是理所当然的 未可厚非的。

而且我认为 对于我来说 这个题目也并不难写。我已经到了望九之年 在人生中已经滚了八十多个春秋了。一天天面对人生 时时刻刻面对人生 让我这样一个世故老人来谈人生 还有什么困难呢?岂不是易如反掌吗?

但是 稍微进一步一琢磨 立即出了疑问:什么叫人生呢?我并不清楚。

不但我不清楚 我看芸芸众生中也没有哪一个人真清楚的。古今中外的哲学家谈人生者众矣。什么人生意义 又是什么人生的价值 花样繁多 扑朔迷离 令人眼花缭乱;然而他们说了些什么呢?恐怕连他们自己也是越谈越糊涂。以己之昏昏 焉能使人昭昭!

哲学家的哲学 至矣高矣。但是 恕我大不敬 他们的哲学同吾辈凡人不搭界 让这些哲学 连同它们的“家” 坐在神圣的殿堂里去独现辉煌吧!像我这样一个凡人 吃饱了饭没事儿的时候 有时也会想到人生问题。

我觉得 我们“人”的“生” 都绝对是被动的。没有哪一个人能先制定一个诞生计划 然后再下生 一步步让计划实现。只有一个人是例外 他就是佛祖释迦牟尼。他住在天上 忽然想降生人寰 超度众生。先考虑要降生的国家 再考虑要降生的父母。考虑周详之后 才从容下降。但他是佛祖 不是吾辈凡人。

吾辈凡人的诞生 无一例外 都是被动的 一点主动也没有。我们糊里糊涂地降生 糊里糊涂地成长 有时也会糊里糊涂地夭折 当然也会糊里糊涂地寿登耄耋 像我这样。

生的对立面是死。对于死 我们也基本上是被动的。我们只有那么一点主动权 那就是自杀。但是 这点主动权却是不能随便使用的。除非万不得已 是决不能使用的。

我在上面讲了那么些被动 那么些糊里糊涂 是不是我个人真正欣赏这一套 赞扬这一套呢?否 否 我决不欣赏和赞扬。我只是说了一点实话而已。

正相反 我倒是觉得 我们在被动中 在糊里糊涂中 还是能够有所作为的。我劝人们不妨在吃饱了燕窝鱼翅之后 或者在吃糠咽菜之后 或者在卡拉OK、高尔夫之后 问一问自己:你为什么活着?活着难道就是为了恣睢的享受吗?难道就是为了忍饥受寒吗?问了这些简单的问题之后 会使你头脑清醒一点 会减少一些糊涂。谓予不信 请尝试之。

1996年11月9日

再谈人生

人生这样一个变化莫测的万花筒 用千把字来谈 是谈不清楚的 所以来一个“再谈”。

这一回我想集中谈一下人性的问题。

大家知道 中国哲学史上 有一个不大不小的争论问题:人是性善 还是性恶?这两个提法都源于儒家。孟子主性善 而荀子主性恶。争论了几千年 也没有争论出一个名堂来。

记得鲁迅先生说过:“人的本性是 一要生存 二要温饱 三要发展。”

(记错了 由我负责)这同中国古代一句有名的话 精神完全是一致的:“食色 性也。”食是为了解决生存和温饱的问题 色是为了解决发展问题 也就是所谓传宗接代。

我看 这不仅仅是人的本性 而且是一切动植物的本性。试放眼观看大千世界 林林总总 哪一个动植物不具备上述三个本能?动物姑且不谈 只拿距离人类更远的植物来说 “桃李无言” 它们不但不能行动 连发声也发不出来。然而 它们求生存和发展的欲望 却表现得淋漓尽致。桃李等结甜果子的植物 为什么结甜果子呢?无非是想让人和其他能行动的动物吃了甜果子把核带到远的或近的其他地方 落在地上 生入土中 能发芽、开花、结果 达到发展 即传宗接代的目的。

你再观察 一棵小草或其他植物 生在石头缝中 或者甚至被压在石头块下 缺水少光 但是它们却以令人震惊得目瞪口呆的毅力 冲破了身上的重压 弯弯曲曲地、忍辱负重地长了出来 由细弱变为强硬 由一根细苗甚至变成一棵大树 再作为一个独立体 继续顽强地实现那三种本性。“下自成蹊” 就是“无言”的结果吧。

你还可以观察 世界上任何动植物 如果放纵地任其发挥自己的本性 则在不太长的时间内 哪一种动植物也能长满、塞满我们生存的这一个小小的星球。那些已绝种或现在濒临绝种的动植物 属于另一个范畴 另有其原因 我以后还会谈到。

那么 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哪一种动植物——包括万物之灵的人类在内——能塞满了地球呢?

在这里 我要引老子的话:“天地不仁 以万物为刍狗。”是造化小儿——谁也不知道 他究竟有没有?他究竟是什么样子?我不信什么上帝 什么天老爷 什么大梵天 宇宙间没有他们存在的地方。

但是 冥冥中似乎应该有这一类的东西 是他或它巧妙计算 不让动植物的本性光合得逞。

1996年11月12日

三论人生

上一篇《再论》戛然而止 显然没有能把话说完 所以再来一篇《三论》。

造化小儿对禽兽和人类似乎有点区别对待的意思。它给你生存的本能 同时又遏制这种本能 方法或者手法颇多。制造一个对立面似乎就是手法之一 比如制造了老鼠 又制造它的天敌——猫。

对于人类 它似乎有点优待。它先赋予人类思想(动物有没有思想和言语是一个有争论的问题) 又赋予人类良知良能。关于人类本性 我在上面已经谈到。我不大相信什么良知 什么“恻隐之心 人皆有之”;但是我又无从反驳。古人说:“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几希”者 极少极少之谓也。即使是极少极少 总还是有的。我个人胡思乱想 我觉得 在对待生物的生存、温饱、发展的本能的态度上 就存在着一点点“几希”。

我们观察 老虎、狮子等猛兽 饿了就要吃别的动物 包括人在内。

它们绝没有什么恻隐之心 绝没有什么良知。吃的时候 它们也绝不会像人吃人的时候那样 有时还会捏造一些我必须吃你的道理 做好“思想工作”。

它们只是吃开了 吃饱为止。人类则有所不同。人与人当然也不会完全一样。有的人确实能够遏制自己的求生本能 表现出一定的良知和一定的恻隐之心。古往今来的许多仁人志士 都是这方面的好榜样。他们为什么能为国捐躯?为什么能为了救别人而牺牲自己的性命?鲁迅先生所说的“中国的脊梁” 就是这样的人。孟子所谓的“浩然之气” 只有这样的人能有。禽兽中是决不会有什么“脊梁” 有什么“浩然之气”的 这就叫做“几希”。

但是人也不能一概而论 有的人能够做到 有的人就做不到。像曹操说:“宁教我负天下人 休教天下人负我!”他怎能做到这一步呢?

说到这里 就涉及伦理道德问题。我没有研究过伦理学 不知道怎样给道德下定义。我认为 能为国家、为人民、为他人着想而遏制自己的本性的 就是有道德的人;能够百分之六十为他人着想 百分之四十为自己着想 他就是一个及格的好人。为他人着想的百分比越高越好 道德水平越高。百分之百 所谓“毫不利己 专门利人”的人是绝无仅有。反之 为自己着想而不为他人着想的百分比 越高越坏。到了曹操那样 就算是坏到了顶。毫不利人、专门利己的人 普天之下倒是不老少的。说这话 有点泄气。无奈这是事实 我有什么办法?

1996年11月13日

人生漫谈

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准备出版我在上海《新民晚报》“夜光杯”副刊上陆续发表的“人生漫谈”。这当然是极令我欣慰的事。出版这样一个小册子 本来是用不着写什么“自序”的 写了反而像俗话说的那样“六指子划拳 多此一指”。但是 我想来想去 似乎还有一些话要说 这一指是必须多的。

约莫在三年前 我接到上海《新民晚报》“夜光杯”副刊的编辑贺小钢(我不加“同志”、“女士”、“小姐”等等敬语 原因下面会说到的)的来信 约我给“夜光杯”写点文章。这实获我心。专就发行量来说 《新民晚报》在全国是状元 而且已有将近七十年的历史 在全国有口皆碑 谁写文章不愿意让多多益善的读者读到呢?我立即回信应允 约定每篇文章一千字 每月发两篇。主题思想是小钢建议的。我已经是一个耄耋老人 人生经历十分丰富 写点“人生漫谈”(原名“絮语” 因为同另一本书同名 改)之类的千字文 会对读者有些用处的。我认为 这话颇有道理。我确已经到了望九之年。古代文人(我非武人 只能滥竽文人之列)活到这个年龄的并不多。

而且我还经历了中国几个朝代 甚至有幸当了两个多月的宣统皇帝的臣民。

我走遍了世界三十个国家 应该说是识多见广 识透了芸芸众生相。如果我倚老卖老的话 我也有资格对青年们说:“我吃过的盐比你们吃的面还多 我走过的桥比你们走过的路还长。”因此 写什么“人生漫谈” 是颇有条件的。

这种千字文属于杂文之列。据有学问的学者说 杂文必有所讽刺 应当锋利如匕首 行文似击剑。在这个行当里 鲁迅是公认的大家。但是 鲁迅所处的时代是阴霾蔽天 黑云压城的时代 讽刺确有对象 而且俯拾即是。今天已经换了人间 杂文这种形式还用得着吗?若干年前 中国文坛上确实讨论过这个问题。事不干己 高高挂起。我并没有怎样认真注意讨论的过程和结果。现在忽然有了这样一个意外的机会 对这个问题我就不能不加以考虑了。

自从改革开放以来 二十年内 原先那一种什么事情都要搞群众运动 一次搞七八年 七八年搞一次的十分令人费解的时代 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光天化日 乾坤朗朗 在政治、经济、文化、教育等各个方面都有了显着的进步和变化。人民的生活有了提高 人们的心情感到了舒畅。这个事实是谁也否定不了的。但是 天底下闪光的不都是金子。上面提到的那一些方面 阴暗面还是随处可见的。社会的伦理道德水平还有待于提高。人民的文化素质还有待于改善。丑恶的行为比比皆是。总之一句话 杂文时代并没有过去 匕首式的杂文 投枪式的抨击 还是十分必要的。

谈到匕首和投枪 我必须做一点自我剖析。我舞笔弄墨 七十年于兹矣。但始终认为 这是自己的副业。我从未敢以作家自居。在我眼目中 作家是一个十分光荣的称号 并不是人人都能成为作家的。我写文章 只限于散文、随笔之类的东西 无论是抒情还是叙事 都带有感情的色彩或者韵味。在这方面 自己颇有一点心得和自信。至于匕首或投枪式的杂文 则绝非自己之所长。像鲁迅的杂文 只能是我崇拜的对象 自己决不敢染指的。

还有一种文体 比如随感录之类的东西 这里要的不是匕首和投枪 而是哲学的分析 思想的深邃与精辟。这又非我之所长。我对哲学家颇有点不敬。我总觉得 哲学家们的分析细如毫毛 深如古井 玄之又玄 玄妙无门 在没有办法时 则乞灵于修辞学。这非我之所能 亦非我之所愿。

悲剧就出在这里。小钢交给我的任务 不属于前者 就属于后者。俗话说:扬长避短。我在这里却偏偏扬短避长。这是我自投罗网 奈之何哉!

小钢当然并没有规定我怎样怎样写 这一出悲剧的产生 不由于环境 而由于性格。就算是谈人生经历吧 我本来也可以写“今天天气哈 哈 哈”一类的文章的 这样谁也不得罪 读者读了晚报上的文章 可以消遣 可以催眠。我这个作者可以拿到稿费。双方彼此彼此 各有所获 心照不宣 各得其乐。这样岂不是天下太平 宇宙和合了吗?

然而不行。我有一股牛劲 有一个缺点:总爱讲话 而且讲真话。谎话我也是说的 但那是不得已而为之的 更多的还是讲真话。稍有社会经历的人都能知道 讲真话是容易得罪人的 何况好多人养成了“对号入座”的习惯 完全像阿Q一样 忌讳极多。我在上面已经说到过 当前的社会还是有阴暗面的 我见到了 如果闷在心里不说 便如骨鲠在喉 一吐为快。

我的文字虽然不是匕首 不像投枪。但是 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碰到某一些人物的疮疤。在我完全不知道的情况下 就树了敌 结了怨。这是我咎由自取 怪不得他人。

至于另一种文体 那种接近哲学思辨的随感录 本非我之所长 因而写得不多。这些东西会受到受过西方训练的中国哲学家们的指责。但他们的指责我不但不以为耻 而且引以为荣。如果受到他们的赞扬 我将斋戒沐浴 痛自忏悔 搜寻我的“活思想” 以及“灵魂深处的一闪念” 坚决、彻底、干净、全部地痛改前非 以便不同这些人同流合污。讲到哲学 如果非让我加以选择不行的话 我宁愿选择中国古代哲学家的表达方式 不是分析 分析 再分析 而是以生动的意象 凡人的语言 综合的思维模式 貌似模糊而实颇豁亮 能给人以总体的概念或者印象。不管怎么说 写这类的千字文我也绝非内行里手。

把上面讲的归纳起来看一看 写以上说的两类文章 都非我之所长。

幸而其中有一些文章不属于以上两类 比如谈学习外语等的那一些篇 可能对读者还有一些用处。但是 总起来看 在最初阶段 我对自己所写的东西信心是不大的 有时甚至想中止写作 另辟途径。常言道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出我意料 社会上对这些千字文反应不错。我时常接到一些来信 赞成我的看法 或者提出一些问题。从报纸杂志上来看 有的短文——数目还不是太小——被转载 连一些僻远地区也不例外。这主要应该归功于《新民晚报》的威信;但是 自己的文章也不能说一点作用都没有起。这情况当然会使我高兴。于是坚定了信心 继续写了下去 一写就是三年。文章的篇数已经达到七十篇了。

对于促成这一件不无意义的工作的《新民晚报》“夜光杯”副刊的编辑贺小钢 我从来没有对于性别产生疑问 我也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试想钢是很硬的金属 即使是“小钢”吧 仍然是钢。贺小钢一定是一位身高丈二的赳赳武夫。我的助手李玉洁想的也完全同我一样 没有产生过任何怀疑。通信三年 没有见过面。今年春天 有一天 上海来了两位客人。一见面当然是先请教尊姓大名。其中有一位年轻女士 身材苗条 自报名姓:“贺小钢。”我同玉洁同时一愣 认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连忙再问 回答仍然是:“贺小钢。”为了避免误会 还说明了身份:上海《新民晚报》“夜光杯”的编辑。我们原来认为是男子汉大丈夫的却是一位妙龄靓女。我同玉洁不禁哈哈大笑。小钢有点莫名其妙。我们连忙解释 她也不禁陪我们大笑起来。古诗《木兰辞》中说:“同行十二年 不知木兰是女郎。”这是古代的事 无可疑怪。现在是信息爆炸的时代 上海和北京又都是通都大邑 竟然还闹出了这样的笑话 我们难道还能不哈哈大笑吗?这也可能算是文坛——如果我们可能都算是在文坛上的话——上的一点花絮吧。

就这样 我同《新民晚报》“夜光杯”的文字缘算是结定了 我同小钢的文字缘算是结定了。只要我还能拿得起笔 只要脑筋还患不了痴呆症 我将会一如既往写下去的。既然写 就难免不带点刺儿。万望普天下文人贤士千万勿“对号入座” 我的刺儿是针对某一个现象的 决不针对某一个人。

特此昭告天下 免伤和气。

1999年8月31日

(此文为《人生漫谈》一书序言)

人生之美

本书的作者池田大作名誉会长 译者卞立强教授 以及本书一开头就提到的常书鸿先生 都是我的朋友。我同他们的友谊 有的已经超过了40年 至少也有十几二十年了 都可以算是老朋友了。我尊敬他们 我钦佩他们 我喜爱他们 常以此为乐。

池田大作名誉会长的著作 只要有汉文译本(这些译本往往就出自卞立强教授之手) 我几乎都读过。现在又读了他的《人生箴言》。可以说是在旧的了解的基础上 又增添了新的了解。在旧的钦佩的基础上 又增添了新的钦佩 我更以此为乐。

评断一本书的好与坏有什么标准呢?这可能因人而异。但是 我个人认为 客观的能为一般人都接受的标准还是有的。归纳起来 约略有以下几项:一本书能鼓励人前进呢 抑或拉人倒退?一本书能给人以乐观精神呢 抑或使人悲观?一本书能增加人的智慧呢 抑或增强人的愚蠢?一本书能提高人的精神境界呢 抑或降低?一本书能增强人的伦理道德水平呢 抑或压低?一本书能给人以力量呢 抑或使人软弱?一本书能激励人向困难作斗争呢 抑或让人向困难低头?一本书能给人以高尚的美感享受呢 抑或给人以低级下流的愉快?类似的标准还能举出一些来 但是 我觉得 上面这一些也就够了。统而言之 能达到问题的前一半的 就是好书。若只能与后一半相合 这就是坏书。

拿上面这些标准来衡量池田大作先生的《人生箴言》 读了这一本书 谁都会承认 它能鼓励人前进;它能给人以乐观精神;它能增加人的智慧;它能提高人的精神境界;它能增强人的伦理道德水平;它能给人以力量;它能鼓励人向困难作斗争;它能给人以高尚的美感享受。总之 在人生的道路上 它能帮助人明辨善与恶 明辨是与非;它能帮助人找到正确的道路 而不致迷失方向。

因此 我的结论只能是:这是一本好书。

如果有人认为我在上面讲得太空洞 不够具体 我不妨说得具体一点 并且从书中举出几个例子来。书中许多精辟的话 洋溢着作者的睿智和机敏。作者是日本蜚声国际的社会活动家、思想家、宗教活动家。在他那波澜壮阔的一生中 通过自己的眼睛和心灵 观察人生 体验人生 终于参透了人生 达到了圆融无碍的境界。书中的话就是从他深邃的心灵中撒出来的珠玉 句句闪耀着光芒。读这样的书 真好像是走入七宝楼台 发现到处是奇珍异宝 拣不胜拣。又好像是行在山阴道上 令人应接不暇。本书“一、人生”中的第一段话 就值得我们细细地玩味:“我认为人生中不能没有爽朗的笑声。”第二段话:“我希望能在真正的自我中 始终保持不断创造新事物的创造性和为人们为社会作出贡献的社会性。”这是多么积极的人生态度 真可以振聋发聩!我自己已经到了耄耋之年 我特别欣赏这一段话:“‘老’的美 老而美——这恐怕是比人生的任何时期的美都要尊贵的美。老年或晚年 是人生的秋天。要说它的美 我觉得那是一种霜叶的美。”我读了以后 陡然觉得自己真“美”起来了 心里又溢满了青春的活力。这样精彩的话 书中到处都是 我不再做文抄公了。读者自己去寻找吧。

现在正是秋天。红于二月花的霜叶就在我的窗外。案头上正摆着这一部书的译稿。我这个霜叶般的老年人 举头看红叶 低头读华章 心旷神怡 衰颓的暮气一扫而光 提笔写了这一篇短序 真不知老之已至矣。

1994年11月8日

(此文为《人生箴言》一书序言)

漫谈人生的意义和价值

当我还是一个青年大学生的时候 报纸杂志上曾刮起一阵讨论人生的意义与价值的微风 文章写了一些 议论也发表了一通。我看过一些文章 但自己并没有参加进去。原因是 有的文章不知所云 我看不懂。更重要的是 我认为这种讨论本身就无意义 无价值 不如实实在在地干几件事好。

时光流逝 一转眼 自己已经到了望九之年 活得远远超过了我的预算。有人认为长寿是福 我看也不尽然 人活得太久了 对人生的种种相 众生的种种相 看得透透彻彻 反而鼓舞时少 叹息时多。远不如早一点离开人世这个是非之地 落一个耳根清净。

那么 长寿就一点好处都没有吗?也不是的。这对了解人生的意义与价值 会有一些好处的。

根据我个人的观察 对世界上绝大多数人来说 人生一无意义 二无价值。他们也从来不考虑这样的哲学问题。走运时 手里攥满了钞票 白天两顿美食城 晚上一趟卡拉OK 玩一点小权术 耍一点小聪明 甚至恣睢骄横 飞扬跋扈 昏昏沉沉 浑浑噩噩 等到钻入了骨灰盒 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活这一生。

其中不走运的则穷困潦倒 终日为衣食奔波 愁眉苦脸 长吁短叹。即使日子还能过得去的 不愁衣食 能够温饱 然也终日忙忙碌碌 被困于名缰 被缚于利锁。同样是昏昏沉沉 浑浑噩噩 不知道为什么活这一生。

对这样的芸芸众生 人生的意义与价值从何处谈起呢?我有些什么想法呢?话要说得远一点。当今世界上战火纷飞 人欲横流 “黄钟毁弃 瓦釜雷鸣” 是一个十分不安定的时代。但是 对于人类的前途 我始终是一个乐观主义者。我相信 不管还要经过多少艰难曲折 不管还要经历多少时间 人类总会越变越好的 人类大同之域绝不会仅仅是一个空洞的理想。但是 想要达到这个目的 必须经过无数代人的共同努力。有如接力赛 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一段路程要跑。又如一条链子 是由许多环组成的 每一环从本身来看 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点东西;但是没有这一点东西 链子就组不成。在人类社会发展的长河中 我们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任务 而且是绝非可有可无的。如果说人生有意义与价值的话 其意义与价值就在这里。

但是 这个道理在人类社会中只有少数有识之士才能理解。鲁迅先生所称之“中国的脊梁” 指的就是这种人。对于那些肚子里吃满了肯德基、麦当劳、比萨饼 到头来终不过是浑浑噩噩的人来说 有如夏虫不足以语冰 这些道理是没法谈的。他们无法理解自己对人类发展所应当承担的责任。

话说到这里 我想把上面说的意思简短扼要地归纳一下:如果人生真有意义与价值的话 其意义与价值就在于对人类发展的承上启下、承前启后的责任感。

1995年3月2日

人生小品

约莫在一年多以前 我给自己约法一章:今后不再出这里选几篇 那里选几篇拼凑而成的散文集。因为 你不管怎样选择 重复总会难免 这是对读者不负责任的表现 是我不应该做的。

决心下定以后不久 于青女士就找上门来 说是要给我出版一部散文选集。我立即把我的决定告诉了她。她以她那特有的豁达通脱 处变不惊的态度 从容答辩说 她选的文章会有特点 都是有关品味人生 感悟人生的 而且她还选了八个作家的文章 再来一个“而且” 我还是其中的排头兵。意思就是 如果我拒绝合作 我就有破坏大局 破坏团结的嫌疑。这样一来 我只有俯首听命了。

年轻时候 我几乎没有写过感悟人生的文章 因为根本没有感悟 只觉得大千世界十分美好 眼前遍地开着玫瑰花 即使稍有不顺心的时候 也只如秋风过耳 转瞬即逝。中年以后 躬逢盛世 今天一个运动 明天一场批判 天天在斗 斗 斗 虽然没有感到其乐无穷 却也并无反感。最后终于把自己斗到了“牛棚”里 几乎把一条小命断送。被“解放”以后 毫无改悔之意 依然是造神不止。等到我脑袋稍稍开了点窍 对人生稍稍有点感悟时 自己已经是垂垂老矣。

我是习惯于解剖自己的;但是 解剖的结果往往并不美妙。在学术上我是什么知 什么觉 在这里姑且不论;但是 在政治上 我却是后知后觉 这是肯定无疑的。有时候连小孩子都不会相信的弥天大谎 我却深信不疑。如果一生全是这样的话 倒也罢了。然而造物主却偏给我安排了一条并不平坦的人生道路。我走过阳关大道 也走过独木小桥。我经历过车马盈门的快乐 成为一个颇可接触者。又经历过门可罗雀的冷落 成为一个不可接触者。如果永远不可接触下去 倒也罢了 我也是无怨无悔的。然而造物主又跟我开了一个玩笑 他(它?她?)又让我梅开二度 不但恢复了车马盈门的盛况 而且是“车如流水马如龙 花月正春风” 我成了一个极可接触者。

大家都能够知道 有过我这样经历的人 最容易感悟人生。我虽木讷 对人生也不能不有所感悟了。

正在这个时候 上海《新民晚报》“夜光杯”副刊的编辑贺小钢女士写信给我 要我开辟一个专栏 名之曰“人生漫谈”。这真叫“无巧不成书” 一拍即合 我立即答应下来 立即动笔 从1996年下半年开始 到现在已经写了九十篇 有几篇还没有刊出。我原来信心十足 觉得自己已经活到了耄耋之年 吃的盐比年轻人吃的面还多 过的桥比年轻人走过的路还长 而且又多次翻过跟头 何悟人生 我早已参得透透的了。一拿起笔来 必然是妙笔生花 灵感一定会像江上清风 山中明月 取之不尽 用之不竭。想到这里 我简直想手舞足蹈了。

然而我犯了一个大错误 我过高地估计了我对人生感悟的库藏。原来每月两篇千字文 写来得心应手 不费吹灰之力 只觉得人生像是一个万花筒 方面无限地多 随便从哪一个方面选取一点感悟 易如反掌 不愁文章没有题目。然而写到六七十篇以后 却出现了前所未遇的情况。有时候感悟的火花一闪耀 想出了一个新题目 为了慎重起见 连忙查一查旧账 这一查就让我傻了眼:原来已经写过了。第二次、第三次 又碰到同样的情况 使我不得不承认 人生的方面虽然很广 自己的经历毕竟有限。虽然活到了耄耋之年 对人生感悟的库藏并不十分丰富。

此外 我还发现了一个我自己本不愿承认但又非承认不行的事实 这就是 自己对人生感悟的分析能力不是太强。这是有原因的。我一生治学 主要精力是放在考证上的 义理非我所好 也非我所能。对哲学家 我一向是敬而远之的 他们搞的那一套分析 分析 再分析 分析得我头昏脑晕 无力追踪。现在轮到我来写人生小品 这玩意儿有时候还是非有点分析不行的 这就让我为了难。现在翻阅过去四年多中所写的八十来篇小品 自己真正满意的并不多。这颇使我尴尬。然而 为水平所限 奈之何哉!

但是 事情还有它的另一面。四五年来 我在上海《新民晚报》“夜光杯”上 总共写了八十来篇千字文。从读者中反馈回来的信息还是令人满意的。有的读者直接写信给我 有的当面告诉我 他们是认可的。全国一些不同地区的报纸杂志上也时有转载 也说明了那些千字文是起了作用的。那些千字文 看上去题目虽然五花八门 但是我的基本想法却是一致的。我想教给年轻人的无非是:热爱祖国 热爱人类 热爱生命 热爱自然。我认为 这四个“热爱”是众德之首。有了这四个“热爱” 国家必能富强 世界必能和睦 人类与大自然必能合一 人类前途必能辉煌。我虽然没有直接拿这四个“热爱”命题作文;但是我在行文时或明或暗 或直接或间接总离不开这个精神。这一点是可以告慰自己和读者的。

可是 我现在遇到了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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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到了十字路口上 我必须决定究竟要向哪个方向走 必须决定停步还是前进。要想前进 就是要想继续写下去 必须付出比以前大得多的劳动。我现在是年过富而力不强。虽然自觉离老年痴呆症还有极长的距离 自觉还是“难得糊涂”的;但是 在许多地方已有力不从心之感 不服老是不行了。为今之计 最好的最聪明的办法是只享受人生 而不去品味人生和感悟人生 不再写什么劳什子文章。这样既可以颐养天年 从从容容地过了白寿再赶茶寿。在另一方面还能够避开那一小撮嗅觉有特异功能的专爱在鸡蛋里挑刺的人们的伤害 何乐而不为呢?

然而 那不是我的为人之道。我不反对 文学家们、科学家们、教育家们、军事家们、政治家们在给人民作出了贡献之后 安静地颐养天年 那样做是应该的。我对自己的要求是:“小车不倒尽管推。”过去九十年 我对人民作出的贡献微不足道。我没有任何理由白吃人民的小米。我现在在这里说这一番话的目的 就是要表示“人生漫谈”还是要写下去的 不管有多大的困难 还是要写下去的。最近小钢在“夜光杯”上发我写的《老人十忌》 速度显然超过了每月两篇。看来 她是想督促我快写。而于青编选《人生小品》 也表示了她对我工作的认可 我不能使她们失望 等到将来有一天 可能我写不下去了 那时我就会像变戏法的下跪一样 没辙了。

对读者 我也想啰嗦几句。倘若你们发现本书中同其他的书重复过多 那么你们最好别买 我只想劝你们把我这一篇序读一下 因为其中道出了我写人生小品的甘苦 值得一读的。

是为序。

2001年4月6日

(此文为《人生小品》一书序言)

禅趣人生

浙江人民出版社的杨女士给我来信 说要编辑一套“禅趣人生”丛书 “内容可包括佛禅与人生的方方面面”。“我们希望通过当代学者对于人生的一种哲学思考 给读者特别是青年读者一些中国传统文化的熏陶 给被大众文化淹溺着的当今读书界、文化界留一小块净土 也为今天人文精神的重建尽一份努力。”无疑 这些都是极其美妙的想法 有意义 有价值 我毫无保留地赞成和拥护。

但是 我却没有立即回信。原因绝不是我倨傲不恭 妄自尊大 而是因为我感到这任务过分重大 我惶恐觳觫 不敢贸然应命。其中还掺杂着一点自知之明和偏见。我生无慧根 对于哲学和义理之类的东西 不感兴趣。

特别是禅学 我更感到头痛。少一半是因为我看不懂。我总觉得这一套东西恍兮惚兮 杳冥无迹。禅学家常用“羚羊挂角 无迹可寻”来作比喻 比喻是生动恰当的。然而困难也即在其中。既然无迹可寻 我们还寻什么呢?庄子所说得鱼忘筌 得意忘言。我在这里实在是不知道何所得 又何所忘。古今中外 关于禅学的论着可谓多矣 我也确实读了不少。但是 说一句老实话 我还没有看到任何书、任何人能把“禅”说清楚的。

也许妙就妙在说不清楚。一说清楚 即落言筌。一落言筌 则情趣尽失。这种审美境界和思想境界 西方人是无法理解的。他们对任何东西都要求分析、分析、再分析。而据我个人的看法 分析只是人的思维方式之一 此外还有综合的思维方式 这是我们东方人所特有 至少是所擅长的。我现在正在读苗东升和刘华杰的《混沌学纵横谈》。“混沌学”是一个新兴的但有无限前途的学科。我曾多次劝人们 特别是年轻人 注意“模糊学”和“混沌学” 现在有了这样一本书 我说话也有了根据 而且理直气壮了。我先从这本书里引一段话:“以精确的观察、实验和逻辑论证为基本方法的传统科学研究 在进入人的感觉远远无法达到的现象领域之后 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因为在这些现象领域中 仅仅靠实验、抽象、逻辑推理来探索自然奥秘的做法行不通了 需要将理性与直觉结合起来。对于认识尺度过小或过大的对象 直觉的顿悟、整体的把握十分重要。”这些想法 我曾有过。我看了这一本书以后 实觉如空谷足音。对于中国的“禅” 是否也可以从这里“切入”(我也学着使用一个新名词) 去理解 去掌握?目前我还说不清楚。

话扯得远了 我还是“书归正传”吧!我在上面基本上谈的是“自知之明”。现在再来谈一谈“偏见”。我的“偏见”主要是针对哲学的 针对“义理”的。我上面已经说过 我对此不感兴趣。我的脑袋呆板 我喜欢摸得着看得见的东西 也就是实实在在的东西。哲学这东西太玄乎 太圆融无碍 宛如天马行空。而且公说公有理 婆说婆有理。今天这样说 有理;明天那样说 又有理。有的哲学家观察宇宙、人生和社会 时有非常深刻、机敏的意见 令我叹服。但是 据说真正的大哲学家必须自成体系。体系不成 必须追求。一旦体系形成 则既不圆融 也不无碍 而是捉襟见肘 削足适履。这一套东西我玩不了。因此 在旧时代三大学科体系:义理、辞章、考据中 我偏爱后二者 而不敢碰前者。这全是天分所限 并不是对义理有什么微词。

以上就是我的基本心理状态。

现在杨女士却对我垂青 要我作“哲学思考” 侈谈“禅趣” 我焉得不诚惶诚恐呢?这就是我把来信搁置不答的真正原因。我的如意算盘是 我稍搁置 杨女士担当编辑重任 时间一久 就会把此事忘掉 我就可以逍遥自在了。

然而事实却大出我意料 她不但没有忘掉 而且打来长途电话 直捣黄龙 令我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我有点惭愧 又有点惶恐。但是 心里想的却是:按既定方针办。我连忙解释 说我写惯了考据文章。关于“禅” 我只写过一篇东西 而且是被赶上了架才写的 当然属于“野狐”一类。我对她说了许多话 实际上却是“居心不良” 想推掉了事 还我一个逍遥自在身。

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 正当我颇为得意的时候 杨女士的长途电话又来了 而且还是两次。昔者刘先主三顾茅庐 躬请卧龙先生出山 共图霸业。藐予小子 焉敢望卧龙先生项背!三请而仍拒 岂不是太不识相了吗?

我痛自谴责 要下决心认真对待此事了。我拟了一个初步选目 过后自己一看 觉得好笑。选的仍然多是考据的东西。我大概已经病入膏肓 脑袋瓜变成了花岗岩 已经快到不可救药的程度了。于是决心改弦更张 又得我多年的助手李铮先生之助 终于选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这里面不能说没有涉及禅趣 也不能说没有涉及人生。但是 把这些文章综合起来看 我自己的印象是一碗京海杂烩。可这种东西为什么竟然敢拿出来给人看呢?自己“藏拙”不是更好吗?我的回答是:我在任何文章中讲的都是真话 我不讲半句谎话。而且我已经到了耄耋之年 一生并不是老走阳光大道 独木小桥我也走过不少。因此 酸、甜、苦、辣 悲、欢、离、合 我都尝了个够。发为文章 也许对读者 特别是青年读者 不无帮助。这就是我斗胆拿出来的原因。倘若读者——不管是老中青年——真正能从我在长达八十多年对生活的感悟中学到一点有益的东西 那我就十分满意了。至于杨女士来信中提到的那一些想法或者要求 我能否满足或者满足到什么程度 那就只好请杨女士自己来下判断了。

是为序。

1995年8月15日于北大燕园

(此文为《人生絮语》一书序言)

不完满才是人生

每个人都争取一个完满的人生。然而 自古及今 海内海外 一个百分之百完满的人生是没有的。所以我说 不完满才是人生。

关于这一点 古今的民间谚语 文人诗句 说到的很多很多。最常见的比如苏东坡的词:“人有悲欢离合 月有阴晴圆缺 此事古难全。”南宋方岳(根据吴小如先生考证)诗句:“不如意事常八九 可与人言无二三。”

这都是我们时常引用的 脍炙人口的。类似的例子还能够举出成百上千来。

这种说法适用于一切人 旧社会的皇帝老爷子也包括在里面。他们君临天下 “率土之滨 莫非王臣” 可以为所欲为 杀人灭族 小事一端 按理说 他们不应该有什么不如意的事。然而 实际上 王位继承 宫廷斗争 比民间残酷万倍。他们威仪俨然地坐在宝座上 如坐针毡。虽然捏造了“龙御上宾”这种神话 但他们自己也并不相信。他们想方设法以求得长生不老 他们最怕“一旦魂断 宫车晚出”。连英主如汉武帝、唐太宗之辈也不能“免俗”。汉武帝造承露金盘 妄想饮仙露以长生;唐太宗服印度婆罗门的灵药 期望借此以不死。结果 事与愿违 仍然是“龙御上宾”呜呼哀哉了。

在这些皇帝手下的大臣们 “一人之下 万人之上” 权力极大 骄纵恣肆 贪赃枉法 无所不至。在这一类人中 好东西大概极少 否则包公和海瑞等绝不会流芳千古 久垂宇宙了。可这些人到了皇帝跟前 只是一个奴才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 可见他们的日子并不好过。据说明朝的大臣上朝时在笏板上夹带一点鹤顶红 一旦皇恩浩荡 钦赐极刑 连忙用舌尖舔一点鹤顶红 立即涅盘 落得一个全尸。可见这一批人的日子也并不好过 谈不到什么完满的人生。

至于我辈平头老百姓 日子就更难过了。建国前后 不能说没有区别 可是一直到今天仍然是“不如意事常八九”。早晨在早市上被小贩“宰”了一刀;在公共汽车上被扒手割了包 踩了人一下 或者被人踩了一下 根本不会说“对不起”了 代之以对骂 或者甚至演出全武行。到了商店 难免买到假冒伪劣的商品 又得生一肚子气。谁能说 我们的人生多是完满的呢?

再说到我们这一批手无缚鸡之力的知识分子 在历史上一生中就难得过上几天好日子。只一个“考”字 就能让你谈“考”色变。“考”者 考试也。在旧社会科举时代 “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要上进 只有科举一途 你只需读一读吴敬梓的《儒林外史》 就能淋漓尽致地了解到科举的情况。

以周进和范进为代表的那一批举人进士 其窘态难道还不能让你胆战心惊 啼笑皆非吗?

现在我们运气好 得生于新社会中。然而那一个“考”字 宛如如来佛的手掌 你别想逃脱得了。幼儿园升小学 考;小学升初中 考;初中升高中 考;高中升大学 考;大学毕业想当硕士 考;硕士想当博士 考。

考 考 考 变成烤 烤 烤;一直到知命之年 厄运仍然难免 现代知识分子落到这一张密而不漏的天网中 无所逃于天地之间 我们的人生还谈什么完满呢?

灾难并不限于知识分子:“人人有一本难念的经。”所以我说“不完满才是人生”。这是一个“平凡的真理”;但是真能了解其中的意义 对己对人都有好处。对己 可以不烦不躁;对人 可以互相谅解。这会大大地有利于整个社会的安定团结。

1998年8月20日

人间第一爱

大千世界 爱有多端;但是最纯真、最无私、最无要求回报之心 几乎近于本能的爱 就是母爱 古今名人谈到母亲的文章 不胜枚举。我为什么只信“古今”而不讲“中外”呢?因为在这一方面 中外是不相同的。

谈到母亲 或回忆母亲的文章虽然极多 可是我在汗牛充栋的中国的古今典籍中 从来还没有见到哪一个文人学士把这方面的文章搜集在一起供人阅读的。我们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件极大的憾事。

在年高德劭为众人所尊敬的钟敬文先生的启迪下 邓九平和他的友人们 付出很大的劳动和很多的时间 穷搜博采 搜集现当代数百位作家、学者、艺术家回忆母亲的文章 这种异想天开有如张骞凿空之盛举 完全弥补了上面提到的憾事。他们给学术界立了一大功 将会受到中国学术界以及一般人民大众的欢迎 这是毫无问题的。

谈母亲的文章有什么重要的价值和意义呢?每个人一生下来 受到人间的第一爱就是母爱 告诉他人间并不凄清而是充满了温暖的是母亲。但是人间毕竟不总是充满了温暖的 你前进的道路上也并不总是铺满了玫瑰花。

“人有悲欢离合 月有阴晴圆缺 此事古难全。”

遇到欢的时候 你会情不自禁地想到要分给母亲一份;遇到悲的时候 你只要一想到母亲 你就会立即喜上心头 化悲为喜 又抖擞精神 抬起头来 勇敢地冲向人生的前程。

我曾经有一个说法:回忆能净化人的灵魂 我至今仍坚持此说。你可以回忆你的老师 回忆你的朋友 回忆你的所有亲爱者 所有这一切回忆都能带给你甜蜜和温馨 甜蜜和温馨不正是净化和抚慰你的灵魂的醍醐吗?但是 对母亲的回忆又岂是对老师对朋友等的回忆所能媲美的呢?

我是一个从小就失去母爱的人。这是我心灵中最大的创伤 虽起华佗或岐伯于地下 也是无法治愈我这个创伤的。我一生走遍了大半个地球 不管到了什么地方 也不管是花前月下 只要想到我那可怜的母亲 眼泪便立即潸潸涌出。一直到了今天 我已是望九之年 还常有夜里梦见母亲哭着醒来的情况。嗟乎!此生已矣 我又不相信来生 奈之何哉!奈之何哉!

《韩诗外传》上说:“树欲静而风不止 子欲养而亲不待。”这是古今同恨的事。唯愿读这一套书的读者们 仔细玩味每一篇文章中所蕴涵的意义 考虑一下自己对待父母的情况 再背诵一下孟郊那一首有名的诗:

慈母手中线 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 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 报得三春晖。

读者们如能做出应有的结论 庶不致辜负这一套珍贵的书的期望。

1998年10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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