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

我的弟弟要结婚啦。

我出生在农村,弟兄三个,我是老大。十来年前,我从农村考上大学,毕业后,分配在这个研究所。两个弟弟也参加了几次高考,但都没有考上大学,那就只好在农村务农,和父辈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当个农民,永远被拴在土地上,看样子要永生永世。

现在,老二要娶媳妇了。

我在我工作的城里给他买了些东西。

我找单位领导要车,把我在城里为弟弟结婚买的东西送回老家。

我先找我们科长,他让我去找办公室主任,说他已经同意,但办公室主任不在,我想了想,决定还是直接去找所长。

我们所长是一个公认的大好人。平时,对职工都很关心。我们单位的职工,无论是谁,只要有了问题有了困难,也不管是工作上,还是生活上,就是两口子吵架,他都会让所里出面解决。对所有的职工,不管你年龄大小,也不论你职务高低,所长和你说话时都是面带微笑。他也很少批评职工,至少我上班已经好几年,从来没有见到他批评过谁。而且,他还没有一点架子,单位员工不管谁有事,都可以直接找他,只要是能当场决定的事,基本上,他当时就给解决。单位有这样的领导,这可是可遇不可求的事啊!我们所里的职工,都很庆幸有这样的好领导,这也是我们所全体职工的福分。

我们研究所不大,四五十号人。有三台办公用的车辆,那台皇冠本来是所长专用车,由于我们单位的领导平易近人,礼贤下士,所以,皇冠和所里其他车辆一样,单位里谁都可以用。平时上下班,他也不让皇冠接他,送他。他和所里的职工一样,上下班都是骑着那辆半新不旧的黑色飞鸽牌自行车。他不像很多单位的领导那样,每天上下班都是专车接送,自己的专车其他人谁也不能用,哪怕是副手,哪怕再大的事情。我们单位领导就像没有自己的车一样,平时只要车在家,不管那辆,那些科室领导,有事情就找办公室主任要车。有时,所长临时有事,车都不在,他就打车走。而且我们单位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职工的私事是和公事同等重要的。如果职工家里有事,一般的市内公事用车,都要尽量给私事让道。因为私事用车,一般都不是小事。

所头(我们单位的人都这样称呼他)笑眯眯的听着我说,后来那笑容就一点一点地消失,我就知道情况不妙,同时也为他那慢慢消失的笑容感到不舒服。

他关切地问,“你能不能稍等两天,再往老家送东西?”

我有点迟疑,“可我弟弟结婚的日子已定,我要是把东西送回去的晚了,怕影响办事用。”

“不过,现在所里的三台车都在外边,”他耐心地给我解释:“皇冠去牡丹江了,税务局的张科长母亲过生日,昨天走的,三天后才能回来。”我知道,所里的门市房对外出租,我们单位就和税务局打上了交道。“桑塔纳借给市政府的吴主任了,他小舅子和人打仗,他开车去处理事情,这周恐怕送不回来。三菱面包被局里史科长借走,他一个亲戚有事,去舒兰,这两天也回不来。”

我有点头大。这可怎么办?我一直觉得单位有三台车,我偶尔用一次,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怎么也不会想到,三台车却同时都被外单位借走。我有点不知所措。

“哎呀,你看,这么不凑巧。”所头满脸歉意,我倒为他的歉意,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没事,我再想想办法吧。”实际上,我也是为所长的歉意,表示我的不好意思。这时的我,一个普普通通,无职无权的小员工,能有什么办法?

“哎,局里新提拔的办公室王主任,不是你同学吗?你问问他,看局里是不是有车在家?”所头满腔热情地为我出主意。

我大为感动,“谢谢领导,我这就给王主任打电话。”我很感动,你说我们领导好不好?他不仅仅能热心给职工解决问题,关键时刻,他还能帮你出主意。

我从所长办公室退出来,看来,这事还真得麻烦王主任,除此之外,还真的没有别的办法。我想一下,借局里车这件事情,打电话肯定不太合适,我还是得去一趟局里,当面找王主任说为好。我就赶紧骑上自行车,去局里找王主任。

严格说起来,王主任是我的校友,因为他比我高一届。大家都在一个系统工作,平时也有不少交往,所以,我们俩关系还算不错。他人品很好,工作能力很强,又很会来事,因此进步很快。短短几年间,就从科员,主任科员,副科长,科长,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了过来。就这么个过程,不少人从上班那天开始,一直工作到退休,都不一定能走完。王主任年轻,有学历又有能力,已经被列为第三梯队,将来还能进步,前途无量。我只比他低一届,参加工作也好几年,由于能力一般,性格内向偏执,不会为人处事,人际关系基本上一团糟,所以,至今也没有混上个一官半职。但王主任并没有瞧不起我,毕竟是一个学校出来的嘛!

王主任真的非常热情,我把情况讲完,他就说,我看看局里哪辆车在家。了解完情况后,他就和司机联系。然后就决定,让我用局里的蓝鸟车。说实话,如果我用我们所里的车,还算理所当然的话,用局里的车,就不合常理。王主任给我派车,也算滥用职权,纯粹是看我们同学的面子照顾我。而且,因为占用司机的休息时间,估计王主任还得欠司机的人情。但这时的我,已经顾不了这许多。

他让我回去等着,下班后,局里的李师傅开蓝鸟给我跑一趟。好在我家距离市里只有一百多公里的路途,尽管有山路,但来回四个小时也足够。

蓝鸟原来是局长的专用车,现在是副局长们的共用车。因为局长最近刚刚换了一台崭新铮亮、豪华气派的奥迪。我和司机老李还算熟悉,没有结婚前,我经常在局机关的食堂吃饭,老李家在农村,是单身汉,不出差时,也在机关食堂用餐。我们也算食友吧,老相识了。

下班后,我就把东西拎到大门口——省得车来后,再往外拿东西,耽误时间。可是,我左等右等,望眼欲穿,一直到夜里十一点,连车的影子也没看见,当然,也没有任何消息。

第二天是周日,我到办公室给王主任家打电话,告诉他,车昨天没有来。

王主任让我在办公室的电话前等着。过一阵子,王主任打来电话,说昨晚李师傅有点事,今天上午送我回家。

我又把东西搬到大门口,我站在门外的马路边上,不希望再像昨天晚上那样,空等一场。

谢天谢地,这次,尽管我也等得心里焦虑,但车总算来了。当那台淡青色的蓝鸟像从天上飞过来一样,静悄悄地停在我身边时,我十分兴奋。

我赶紧给李师傅递烟,非常热情地客气着:“辛苦了,李师傅!太感谢了!不好意思,还占用您的休息时间。”

这时的老李却没有一句话,我抬头看看他的表情,心情立马灰暗下来。老李的脸拉得有几里地长,满头满脸的不情愿。我兴奋的劲头一扫而光,马上识趣地闭上嘴巴。变得小心翼翼,再也不敢多嘴多言。

我忽略了身份。王主任虽然是他的领导,可以安排他工作,但人家平日里伺候的是局长,啥时候伺候过下面二级机构的无名小卒啊!而且,星期天也不能休息。所以,拉脸子给你看,理所当然。

他冷冷的问:“往那个方向走?”

我告诉了他。他再不说话。

看到他这个样子,我心里自然很不高兴,我就在心里骂了起来。“他妈的!什么玩意儿!真是狗眼看人低!你不就是个轿夫吗?有什么了不起?今天老子就用你了,怎么地吧!”我偷偷的在心里骂着,但表面上还得低眉顺眼。

“这老小子真他妈不会做人,”其实,让王主任给我帮这么大忙,连盒烟都没有给他,自己就会做人了吗?但那个时候,我却没想到这一层,只觉得眼前这个司机真不是个东西。“今天,你拉再长的驴脸,也得给我跑这一趟,有能耐,你别去!谁还没有个困难的时候,熟人之间,帮个忙也是应该的呀!只不过是占用你点休息时间,你他妈就这样给脸子看,太不是东西了!这小子真不地道!你就是再不情愿,这一趟你不还得跑?你活也干了,忙也帮了,也把人得罪了,还免不了挨骂,何必呢!哪怕你装着高高兴兴,同样也是跑一趟,不落个人情吗!”我心里一直按照自己的逻辑谩骂、责怪司机。

我们单位的几位司机都很不错,至少没有一个会像老李这样的,给你出车拉个长脸,让你心里很不痛快。

老辛是个老司机,五十多岁,又黑又瘦,高高的个子,背有点驼背,烟瘾很大,平时不爱说话,朴素实在,开了几十年车,好像从来没有出过事故,记得我刚上班时,还见他的车上挂着一个“安全行驶三十万公里”的牌子,就挂在他开的那台绿色的北京吉普上。他一直在所里开车,所里只有一台车时,就是他开。那时还是一辆北京吉普,后来是桑塔纳,现在是皇冠。尽管是给领导开车,他却根本不像现在的领导司机,牛哄哄的,好像领导是老大,他就是老二一样。辛师傅很谦虚、低调。他工作认真负责,尽心尽力,是一个大好人。平时你用他的车,都是痛痛快快的。

叶师傅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人很豪爽,有点大大咧咧,胖胖的,喜欢喝酒,更喜欢吃肉,酒量很大。平时喝个半斤四两白酒,用他的话说,开车更爽、更顺,更稳。只要吃饱喝足,就会精神饱满,兴致勃勃,神清气爽,车开得像飞一样。也从来没听说,他喝酒以后出过事。他口才很好,路上,如果坐车的人不说话,那就该他讲了。他很会讲故事,一口气能讲很多。他会根据路途远近,故事或多或少,目的地到了,他的故事也讲完了。他说,你们都不说话,我要是再也不吱声,你们就会困,你们睡觉,我也想困,那还不出事吗?虽然说,你用他的车时,会有些担心,尤其是他喝酒以后,但他的态度还是很不错的。

最有人缘的是小肖师傅,肖亮。他不仅性格开朗,活泼,而且,特别会来事,因此最受欢迎。大家办事,都喜欢用他的车。

我想起了那次和小肖师傅一起去省城,那是我第一次用他的车。那时候,他刚刚调到研究所不久。上车时,他又帮你拿行李,又帮你开车门,好像你是个大官,我都有点不好意思,有点受宠若惊。一路上,他兴致勃勃,眉飞色舞地说话,他不是讲故事,而是讲一些奇闻异事,天南地北,古今中外。他的知识面很宽,知道的很多。讲累了,就放音乐给我听。他问我喜欢什么方面的音乐。他的车里,各种各样的音乐带子都有。既有流行音乐,也有民乐,还有古典音乐。我问他都喜欢吗?他说,这是给大家准备的。坐车的人爱听啥他放啥。他说,我就是为大家服务的,只有坐车的人高高兴兴,我才能高高兴兴。他自己最喜欢古典音乐,贝多芬的交响乐《英雄》,《命运》《田园》《欢乐颂》,小约翰斯特劳斯的《蓝色的多瑙河》《春之声圆舞曲》等等,他都特别喜欢。他最爱听的是德沃夏克的《自新大陆》,百听不厌。他说,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从小就不喜欢中国古典的东西,音乐这方面尤其是这样,他不爱听民乐,戏曲更不喜欢,也不爱看二人转。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就是不喜欢。中国的音乐,他只喜欢小提琴协奏曲《梁祝》,这好像也不是传统音乐,而是中国人作曲的西洋音乐。对了,还有《梁祝》的作者之一陈钢作曲的一首《炉火峰台》,他也非常喜欢。他有点自嘲地说:这个世界上,恐怕只有两个人觉得这首曲子非常好听,那就是作者陈钢和我。那次出差,对肖亮印象极佳。当然,我认为,这是他刚刚调过来的缘故。任何人刚到到一个新单位,肯定会表现好点,给大家一个好印象嘛。一段时间以后,就会暴露出本来的面目。司机嘛,因为大家用他的时候多,自然会敬重他。所有的人都一样,只要有人惯着,天长日久,慢慢地,毛病就会惯出来的。毕竟,谁也不是完人啊。

很多时候,我们的经验是正确的。但这次,我对肖亮的估计,他却用事实向我证明,我是错的。他永远兴致勃勃,永远都热热情情,一如既往,三年如一日。他人缘极好,大家都喜欢他,也都愿意用他的车,所以,他很忙。有时,在可用可不用车的时候,正好他在,就用车出去办事,他不在,就不用车了,或者干脆,那件事就不办。因此,他的休息时间就比较少。他领的出差补助比辛师傅和叶师傅俩人加起来都多。用他的话说,车是单位的,油是单位的,我也是单位的。反正都是用公家的东西,我就搭上点时间,既得了人情,又有好吃好喝,还有礼品(个人用车给司机买东西,表示谢意,是约定俗成),单位又给发补助,何乐而不为?至多,我牺牲点业余时间,反正我也没有女朋友,又不喜欢喝酒打麻将,大家都不用我车,我也是闲着,闲着多无聊啊。你说,这小伙子多聪明!可是,现在聪明的人,还真不太多。

但辛师傅和叶师傅都对他略有微词,原因嘛,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当然,他俩也慢慢地变得比以前好说话得多了。对他俩的变化,众人也悄悄地把功劳记在了肖亮的名下。

有一次,我和肖亮一起去沈阳办事。一路上,我们聊得热火朝天,高高兴兴,那趟差出得真是身心通泰。回来时,我突然想起件事,想回一趟老家。但那需要绕道一百多公里,至少需要多花半天时间。当我犹犹豫豫地把这个意思对肖亮表达出来时候,他十分爽快地说:“好,没问题!刘哥,这还不是小事一桩吗!也就一踩油门的事,只要出来,就是咱说了算,将在外嘛!你只要不是去北京上海,啥事没有。你指道就行!”你说,用这样的司机,你会不高兴?!

李师傅的脸依旧阴得能拧下水来,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他用他的脸色,明明白白地向我表示着他的不情愿,他的不高兴。让我彻底地知道,我是不配用他的车的。我很沮丧,也很愤恨。我一直在暗暗地骂着他,咒着他。但这时候,至少在表面,还是得小心翼翼地讨好他,巴结他。我不敢说话,怕碰钉子——他要是训你几句,你不也得乖乖地听着啊!再不然,走在半道上,他说车坏了,你也没有一点脾气。我只有低声下气,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我点上一颗烟,小心地递给他,还好,他的脸尽管仍然黑着,但他还是接住烟,抽上了。

我总算松了一口气,只要抽上这颗烟,这就说明,车就不大可能会坏在半道上。也许,他平时是给局长开车的,伺候你这啥也不是的小玩意儿,心里不平衡,如果给你好脸,谁知道你以后会不会经常用他的车呀!那谁能受得了!给你拉一次脸子,让你知道知道自己的分量,你是根本不配用我开的蓝鸟的!王主任我不敢得罪,得罪你一个下属单位的啥职务也没有的小职员,应该没啥问题吧?

看着老李这张让人厌恶的长脸,不论你再好的心情,也会被破坏殆尽。我又想起来肖亮。无论在任何时候,无论在什么情况下,肖亮的脸都是灿烂明媚的阳光,让人看着舒坦。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我心中发誓,这辈子再也不会用老李的车。

怕啥偏有啥,前面堵车了。我一直希望赶紧把东西送回去,路上可千万别出啥事。我也希望老李尽快在我面前消失。老李不管不顾地从逆行道上窜上去,但也就几十米吧,就不得不停下。前面堵得水泄不通,一塌糊涂。轿车,三轮车,中巴,大货车,大客车,摩托车,甚至连自行车都挤在这个不宽的公路上。真他妈闹心!想想老李的那个表情,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已经够让人上火了,现在又堵车,今天真他妈的不顺!我这个人有点迷信,总觉得,如果哪天你运气不好,办啥事都不顺利。今天就他妈倒霉,而这个倒霉,就是因为老李那个拉着几里地长的驴脸。如果是肖亮,肯定是痛痛快快,高高兴兴的。路上也就不会堵车。就是万一堵车,他也是乐呵呵的。

我心里很着急,但也没有任何办法。这一堵车,不知会堵到什么时候,这样一来,那个他妈的老李,情绪也会更加恶劣。他没准会把气撒到我身上。到现在这个时候,我已经不再指望他有什么好态度,只要不出问题,把东西安全送回去就行。果然,老李气哼哼地推开车门,气势汹汹地向前走去。我坐在车里干着急。一会儿,对面过来两个同样气势汹汹的小伙,砰砰砰地敲打车玻璃,对我吼叫。“有你这样开车的吗?你把道全堵死了,对面的车怎么过?”我朝他俩摆摆手,我坐的蓝鸟是局里买的进口车,但却是走私过来的,是右舵车。那俩小伙把我当成了司机,我告诉他们,司机不在。他俩骂骂咧咧地向后走去。我回头看看,蓝鸟车后是一溜跟上来的逆行车,把不宽的公路塞得满满当当。而前面的车辆密密麻麻,本来只有一排机动车道和一排非机动车道的公路,现在并排挤着四行车,留给对面的只有半幅油路,还有半幅是公路边上没有铺油的路基,就是这样也只有窄窄的一条小道。右前方的车停在那里纹丝不动,就像被焊在路上似的。天空阴沉沉的,仿佛和老李的脸比赛一样,看哪个更让人心情郁闷。我这时的心情就是这样,郁闷到了极点。

不知过了多久,老李悻悻地回来,拉开车门,使劲坐进来,蓝鸟车立马向右边沉下去,砰地一声,车门被重重关上。我不知道,这是对我,还是对堵车发泄着他的不满。我估计,是两者都有。他怒气冲冲地皱着眉头,我赔着小心,“不用着急,李师傅,早一会儿晚一会儿到家,无所谓的。”并给他递烟。他接过烟,也不理我,狠狠地抽一大口,骂道:“操他妈!这个破路,天天堵!”我估计,他也担心我会认为他是骂我,所以加上“天天堵”这句。今天,我从看到他那张让人讨厌的表情开始,原来对他的那点好感,还有这次有劳他的谢意,全都烟消云散。这一辈子,他都不要指望我,再会对他有好感。现在,我只一心盼望着,早一点把东西送回老家去。我们俩都抽着烟,闷声不响,我是不敢和他说话,他是不愿和我说话。气氛显得十分沉闷。

堵车,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应该让人着急上火的事,哪怕你没有任何急需要办理的事。谁都不愿意被堵住路上。再好的心情,也会被堵车给毁坏掉。何况,老李本来就一肚子不愿意加上一股子怨气,谁知道他会不会爆发?我心里一直忐忑不安。

当然,再坏的情况也不会出现,他总不能掉头开回去。因为,这时的汽车,往前走,可能比往后走,还要容易些。

不知又过了多久,终于,前面的车子慢慢往前移动。有希望了。

终于,车开出了拥挤、热闹得像农贸市场一样的路段。我看看表,将近十二点。我尽管在心里骂着他,表面上还得赔着笑脸。我说“李师傅,咱们到前面镇上吃完饭再走吧?”

他目视前方,聚精会神地开车,就像根本没听见我说话一样,屁也不放一个。大约过了半个世纪,当我准备再问一遍时,他才开口:“还有多远?”

我赶紧回答:“还有四五十公里。”

他又不再吱声。这次时间更长。我觉得,没有一百年也有九十七年。“送完东西再说吧。”

我连忙说:“那好,那辛苦你了。”

一路再也无话。我还在偷偷地骂着他。但也暗暗期盼,路上,千万别再出事,也千万别再堵车,老李开的蓝鸟,也千万别出毛病。

谢天谢地,蓝鸟拉着老李和我,终于到家。我现在彻底放下心来。我偷偷地从心底里出了一口长气。

我父母和弟弟对老李十分热情,又是让烟又是递茶。还好,老李没有对我的家人拉脸,但也面无表情。由于前几天我打过长途电话,通知在镇上卫生院工作的堂哥,这两天回来送东西,家里以为是肖亮来,饭菜早已准备好。

每次和肖亮回来,他都十分随和。要是突然回来,家里来不及准备饭,他会说,“咱到外面随便吃一口就行,就别让大妈忙活着做饭了。”然后,我们坐一会儿就走。如果家里知道哪天回来,都会准备丰盛的饭菜——当然是农村的那种丰盛。肖亮又会说,“既然家里做好了饭,咱就在家吃,何必再花那个冤枉钱?”总之,十分善解人意。单位里三个司机都来过,家里人最喜欢的也是小肖师傅。

今天家里准备好了饭菜。但我知道,老李是不可能在农村吃饭的,虽然他家也在农村。他下车后,就没有进院里,站在大门口抽烟,然后就坐回了驾驶室内。我也害怕耽误时间过久,老李会更烦,就没有敢坐下,把东西从车上拿出来以后,对家人说,我们还有事,得赶紧回市里。父母他们十分过意不去,再三对老李表示感谢和歉意。母亲专门给司机准备了一大袋榛蘑,李师傅推让一下,见母亲执意要给,就收下了。但始终没有一个笑脸。——后来,我再次回家时,提到老李,告诉父母,那个人就是那样一个人,从来都不会笑。母亲说,“你俩走后,我心中一直不安,不知道哪件事做得不对,让李师傅不高兴。”直到我这次解释,母亲才释然。可怜的老太太,为了老李那张脸,在心里憋屈郁闷了几个月。唉,真对不起她老人家!想起这事我就在心里骂:老李真他妈不是个东西!为了不让父母再受司机的委屈,我决定,从此以后,我回家时,如果用车,都用肖亮师傅的车。

在镇上吃饭时,我点了红烧狍子肉,小鸡炖蘑菇,猪肉炖粉条,家常豆腐四个菜。比招待我们单位的司机规格要高很多。和肖亮一起吃饭时,都是一荤一素,一碗米饭。除了叶师傅有酒外,司机出车一般不喝酒。李师傅的脸一直没有转晴,我这时已经无所谓。妈的,你的脸再难看,你大爷我就不去看,还不行嘛!他啥话没有,拿起筷子,就大吃起来。

返回时,一路顺利。当然,我的东西已经送到家,顺利与否,基本和我就没有了关系。我心里头还恨恨地希望,车最好坏在半道上。我早就想好,如果车坏了,我会毫不客气地坐大客回市里,把他扔在荒郊野外,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又冷又饿,孤立无援,那才解恨哪!可惜,我这个阴暗的愿望没有实现。下车时,我再三对他表示感谢,这当然是假惺惺的,我肚子里一百个不愿意。我送给他早准备好的一条香烟,他连客气一下都没有,就理直气壮地收下。

从此,我不仅再也不用他的车,我就根本不愿意看见他。每当去局里办事时,远远地看见他的影子,我就早早地躲开。

后来,我们所长荣升为副局长,把那台皇冠还有司机肖亮一块带走了。本来他的司机是辛师傅,可能所长也觉得肖亮更好,更会来事,所以,他把给他开车的老辛留在所里,带走的却是肖亮。

再后来,李师傅在一次出差途中,出了车祸。那次,他开的是局长的奥迪,车上坐的是局长。因为局长的司机有事请假,由李师傅替他的班。估计李师傅应该很高兴。也许是乐极生悲——这是我想的——他和一辆农用三轮货车撞在一起。在撞车的一瞬间,他把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局长让出去,局长因此受了重伤,在医院呆了八个月,他受了轻伤。

李师傅因为此次车祸,被贬到我们所里当司机。这时的我,也慢慢地学会了做人做事,性格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偏激,也懂得了顺从领导,讨好领导,仕途也慢慢顺利起来。先是当上副科长,后来又成为科长,一路升迁到副所长。但无论公事还是私事,我从来也不用老李开的车。

这次我要去省城开会。其他五台车都不在。没有办法,只有硬着头皮坐老李开的车。但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老李很热情,一路上有说有笑。和我上次用他的车相比,态度简直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我甚至有些恍惚,上次那件事真的发生过吗?

我决定再测试一下老李,我给所长打个电话,请了两天假,然后对老李说,“李师傅,我有点私事,在省城办完事,还得去一趟松江。”他十分爽快:“去呗,我就是为所长服务的,所长说去哪,咱就去哪。”

“那里距离省城三百多公里呢,来回需要两天时间,行吗?”

“行,没问题。”

路上吃饭,简单又随意。我是故意的。在车里,我也不给他点烟。

李师傅一路上高高兴兴,甚至有点兴致勃勃。回到单位,我也没给送他东西。只说一句:“谢谢李师傅,这几天辛苦了。”

他的笑容很灿烂:“没事,都是工作嘛。所长更辛苦。”

我真的弄不清楚,哪个他才是真的。

我家老三也要结婚了。

我决定,再用一次老李的车回家送东西,看看这次会怎样。我得承认,我不是一个大度的人,当然,许多人背后说我小肚鸡肠,我也不承认。尽管已经过去了几年,对上次老李送我回家的事,我一直耿耿于怀。

一路上,老李同样有说有笑,兴致很高。路已经修宽,再也没有堵车。老李轻车熟路,不用我指道,就直接把车开到我家门口。我父母和弟弟看见老李略显吃惊,母亲的脸上还有些忐忑。老李谈笑风生,一点也不见外。

中午饭自然在家吃,看样子,老李也吃得十分舒心。

母亲后来感慨地说:“这还不都是因为你当上所长了?这当不当官,确实不一样啊!”母亲还告诉我,就因为我当了所长,村子里,甚至乡里都把我家当成干部家属对待,享受到许多以前没有的待遇,母亲让我有机会,一定要对村里乡里的领导表示感谢。

我觉得,那是必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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